星期二, 10月 08, 2013

阿含經總論

阿含經總論
增谷文雄
有詩的經集

在此所謂「有詩的經集」,是指「相應部經典」中的「有偈品」(Sagātha-vagga),以及它的相對經集漢譯「雜阿含經」中的「頌偈誦」。因此擬在本章,專就此經集加以論述。
首先,必須注意的是,此經集與「相應部經典」及「雜阿含經」中其他四個經集(就「相應部經典」而言,即是因緣品、蘊品、六處品、大品等四個經集),在各方面都是迥然相異的。那麼,這四個經集又如何異於這個「有詩的經集」呢?
其一,在兩者之間,經的形式是各異其趣的。古人在論述經典的形式時,曾採用「九分教」(navavga-buddhasāsana) 或「十二部經」(dvādaśānga-buddhavacana) 等的分類。亦即就經典的體裁分類,樹立了九個形式,或十二種形式。關於這方面的詳細情形,現在不打算深入探討,然而無論何種形式的分類,都經常舉出下列四種重要的體裁:
1.契經(sutta)
2.祇夜(geyya)
3.伽陀(gāthā)
4.自說(udana)

其一,所謂「契經」,就是一般所說的經。若把它套用漢譯經的語句來表達,首先是以「如是我聞,一時佛在……」開始,講述當時世尊在何處說法。繼而以「爾時世尊告諸比丘……」,也就是世尊當時開始對諸比丘說法。接下來是用長行(亦即散文)來記述全部的教旨。末了則以「時,諸比丘聞佛所說,歡喜奉行!」作結尾,就是當時的比丘大眾聽了佛的說法,欣然接受,而依教奉行。這就是一般稱為「經」的體裁。
其二,所謂「祇夜」,是梵語geya的音譯,又譯作「應頌」或「重頌」。就是把先前用散文記述的法語,再用韻文加以複述的意思;巴利語稱之為geyya,但佛音 (Buddhaghosa) 論師將它註解為「應知一切含有偈頌的經即是geyya」,並且附言謂:「特別是在相應部中包含偈頌的全部即是」。以下列舉南傳相應部經典第三相應.第一經「幼少」及漢譯雜阿含經卷四六.第五經「三菩提」(佛光卷四一.第一一一三經)為例:
事情是在釋尊進入祇園精舍後不久,恰巧拘薩羅王波斯匿來訪,問世尊說:
「世尊!您能夠宣佈已領悟最高正等正覺嗎?」
「大王!假如這個世界中,有人能說已經領悟了最高正等正覺,那就是我。大王!我確是領悟了最高正等正覺的人。」
依據其他經典之記載,佛陀與波斯匿王是同庚。可見當時這二人應該都是三十多歲朝氣蓬勃的年輕人。一股壯盛的朝氣洋溢在這問答中,於是大王又說:
「可是,瞿曇!在這世界上,擁有僧伽,擁有群眾,成為群眾之師,具有名望與聲譽,不但是救濟者,又被大眾視為善人的沙門和婆羅門,實在不乏其人,例如……。」
於是,大王列舉了當時以「六師」之名聞名於世的六位極負盛名的思想家,然後望一下佛陀說:
「然而,如果他們被問道:『你已經領悟到最高的正等正覺了麼?』時,他們尚且不會宣佈說:『我已經領悟了最高的正等正覺。』何況,瞿曇!你正當年輕,出家的日期不是還很淺麼?」聽了大王如此詰問,釋尊答道:
「大王!千萬不要因為年輕,就予以輕視,在這世間上,有四種雖然年輕但不可輕侮的情況。是那四種呢?大王!剎帝利雖然年輕,但不可輕視。大王!蛇雖小,但不可輕視。大王!火雖小,但不可輕視。大王!比丘雖年輕,但不可輕視。」
聽了這番話,大王似乎立刻被說服了,因為大王本身與釋尊同樣都屬年輕的剎帝利種。隨後,經中的意思又重複出現在下列釋尊所說冗長的偈子中:
「其出身良好,聲譽彌隆
高貴種姓的剎帝利
人們!縱然他尚年輕
亦勿輕視!勿侮辱!」

而且,偈中更就蛇、火、比丘,一一詳述其所以「雖年輕亦不可輕視」的道理。因此所謂「祇夜」的經典,大概就是由這種長行(散文)與偈頌(韻文)組合而成的體裁。
其三,所謂「伽陀」,是gāthā也有將它音譯為「偈」而意譯為「頌」的,或把音譯的「偈」與意譯的「頌」連起來稱作「偈頌」,也普遍採行。總之,這是指經文中的韻文(即指詩)而言。
然而,如把「伽陀」作為一個經典體裁的名相使用時,則其意義應該略加限制。前述之佛音曾將「伽陀」註釋為:
「法句經、長老偈經、長老尼偈經等,雖在經集中,但不能命名為sutta(經),而是純粹的偈頌,應知那就是偈(gāthā)。」
「法句經」(Dhammapada)、「長老偈經」(Thera-gāthā) 和「長老尼偈經」(Therī-gāthā),是僅集錄偈──韻文而編成的,其經題中,本來就沒有相當於sutta(經)的字眼。如按照原語直譯,則應是「法句」、是「長老偈」,或「長老尼偈」。因此佛音列的註釋說那不是經的一部分,而把「純粹的偈頌」稱為gāthā偈)。只是以「經集」(Sutta-nipāta) 來說,一如其經題所示,乃是雜多經的集成。其中除有偈之外亦包含長行(散文)的經,其經首也以「如是我聞」開始。因而可以說是具備了一般經典形式的經,但仍是以偈為中心,所以佛音也視之為gāthā (偈)而加以論述。
基於這種意義,中國的譯經師們,將gāthā(即純粹的偈頌)意譯為「孤起偈」或「不重頌」等,而相對於前述的「契經」(sutta)以及「祇夜」(geyya)。其用意乃在強調,這種偈頌並非經中之一部分,亦非前面長行(散文)之重頌,而是純粹而獨立之偈頌。
那麼究竟為何會有這種孤起的偈頌呢?也就是說為何會有這種純粹而獨立的偈頌呢?釋尊是否也是一位詩人呢?或是其眾多的弟子們也是適合傳誦如此多的偈頌的人呢?關於這一點,「法句經」的編集者絲亳未曾談及。但是「長老偈經」的編集者,卻在其序品中如是敘述:
「聽啊!
如在山谷的洞窟中,
張牙吼叫的獅子般,
鍛鍊自己的長老們,
親自歌詠的這首偈。」
但是,那些編集者只不過是從各種經中蒐集很多的偈頌,把它們按照類別編成,或由長老們加以分類編集而已,並且全部都是後代所編集成的。
不過,如今稱為「有偈品」的諸經中,關於上述的論點,仍然存有各種不同的啟示。

有詩的經集
無論任何時代,人類都喜愛詩。古代的人們較之今人更為喜愛此道。而且古代詩人與現今詩人大為不同,現今的詩人在筆與紙上從事寫作,產生的詩是寫的藝術,使用比日常用語更艱難的語彙,是由高度意識性的感覺與熟慮所支持;反之,古代詩人,不論語彙或教養,跟普通人並無太大區別,甚至在某種程度上也可以說眾人都是詩人。一般大眾化的民間詩歌,其所以默默無名就是這種緣故;因為這都是發生在一般人的日常生活中,並且經由不斷變化,從口傳口,親傳子,以致演變為固定形態。這種古詩與現代詩,有一點顯然不同的是,古詩並非是特意製造出來的藝術,而是自然產生出來的藝術,因為這不是個人的產物,而是群眾集體的創作之故。
然而,從這種情況中,偶然地,也會出現能作出比眾人更流暢的即興詩的詩人,這就是古代詩人產生的過程。但像這樣產生出來的詩人,也不能僅靠一己之力就產生出詩來,乃是要藉助於眾人的協助。因為如果沒有人傾聽他的詩作並且鼓舞他,他的靈感就不易流露出來;因為當時的詩人不是寫詩,而是即興朗誦詩;不是作詩,而是即興賦唱。詩人以他的靈感驟然喚起聽者的迴響時,他便竭盡自己的心力唱誦出來。在釋尊的教團中,即有這樣的詩人,他的名字叫「婆耆沙」。
被集錄在「相應部經典」第八相應「婆耆沙長老相應」(Vavgīsa-thera-sajyutta)(漢譯雜阿含經卷四十五「婆耆舍部」)的十二經,都是以他的偈為中心的經集。其中,南傳相應部經典第八相應。第一一經「伽伽羅池」(漢譯雜阿含經卷四十五.第十一經「揭伽池」,佛光卷四十五.第一一九二經)記述他創作偈頌的情景如下:
有個時期,釋尊造訪瞻波,來到伽伽羅池畔。當時,釋尊被許多比丘與居士們圍繞著,神采奕奕,容光煥發。目睹這種情景,婆耆沙的內心深處,顯得興奮異常,他這樣想:
「現在,世尊駕臨瞻波的伽伽羅蓮池畔,約五百比丘和七百優婆塞、七百優婆夷,另外還有數千天人也在一起。世尊以那容光煥發的尊顏與崇高的名聲照耀在他們的身上。現在,我在世尊面前,以最適切的偈頌來讚美他吧!」
於是,婆耆沙離開座位,搭衣在左肩上,向世尊合掌禮拜,然後說道:
「世尊!我此刻湧起了詩興。世尊!我此刻湧起了詩興。」
「那麼,婆耆沙!你就誦唸詩罷!」
於是,他就在世尊面前,誦念起適時的偈頌而讚美道:
「如晴空無雲之月,
如光輝普照的太陽,
為偉大聖者的師尊,
以榮光廣被照耀世界!」
依漢譯本說,那時正當某月之十五日晚,大眾在滿月時集會布薩。於這樣的時刻,詩才由集體創作而產出。
順便說一下,根據「婆耆沙長老相應」之次一經(南傳相應部經典第八相應.第一二經「婆耆沙」,漢譯雜阿含經卷四十五.第二十經「本如醉酒」,佛光卷四十五,第一二〇一經)所記,他回顧過去,也曾朗誦這樣的歌:
「昔時我耽於作詩,
走過一村又一村,一鎮又一鎮;
偶而我拜見了正覺者,
我由衷生起了正確的信仰。」
在這裏,我們可以見到古代所謂「吟遊詩人」(rhapsode)的形象,這位詩人偶然邂逅釋尊,承蒙其教化,從此邁向嶄新的人生旅程。那麼,當時他所聽聞的教法是什麼呢?他繼而唱誦說:
「佛陀教示我,
人類存在的真相,
我蒙受其教法,
出家成為無家者。」
在此,我試作了大膽的意譯。如果照其原文一字不易地說,其前半該是「佛教示我蘊、處、界之法」。「蘊」是構成人類的五要素,「處」是指人類六種感官的對象,「界」就是客觀的存在──世界。釋尊當時為他所講的,據說就是人類與存在的真相。婆耆沙以其優越的教養與敏銳的感受性,得以充分理解。從此,他觀察世界與人生之眼光完全煥然一新。於是,他亳不猶豫地出家,成為佛的弟子。
「我能得入本師的門下,
真是適得其所!」
這是他對出家感想的歎詠。天生富有詩人氣質的他,在出家成為僧伽的一員後,仍絲亳不減作詩的興致,本師對他似乎也很欣賞,偶而觸發詩興,他就亳不拘束地走到本師的面前說:
「世尊!我湧起了詩興!」
本師含笑對他說:「婆耆沙!那就吟誦出來罷!」
這好像是他的特權一樣,真是令人羨慕,想必釋尊本人也是一位愛詩的人,然而卻沒有關於釋尊是一位詩人的事證。也許我這麼說,一定有人不以為然,釋尊本人為詩人的證據,經典中不是俯拾皆是嗎?但那不過是經典的文學形式而已。

所謂「有偈品」(Sagātha-vagga),就是「有偈的經」,而所謂「有偈的經」,就是前述的「祇夜」。若依照前述佛音(Buddhaghosa)的定義而言,「一切含有偈頌的經都是geyya。」,而且「特別是在相應部中包含偈頌的品全部就是。」一言以蔽之,就是指由長行(散文)與偈(韻文)配合而成的經。在這種經裡,偈的使命,大致是把已經以長行所敘述的,再次用偈頌複述一遍。所以中國的譯經師們,把那種偈譯作「應頌」或「重頌」。
但是,有一次,我讀到那種文學體裁的經,突然觸發起一陣考證的意念。
那是「小部經典」中「自說經」(Udāna) 卷首的經(第一品第一經「菩提」),大概記述如下:
「如是我聞:
「一時,初次現證正覺的世尊,住在優留毗羅村尼連禪河畔的菩提樹下,當時世尊一直結跏趺坐不動,歷經七日,都坐在解脫之樂的境界中。
「七日過後,世尊起座,入初夜分(晚八時許)時,依下列的次序反覆思惟緣起之法──此有則彼有,此生則彼生;亦即緣無明而有行,緣行而有識(以下與名色、六入、觸、受、愛、取、有、生相接),緣生而有老死、愁、悲、若、憂、惱。苦聚的生起,當作如是觀察。
「由是,世尊洞察了諸法的緣由,即時誦出如下之偈:
「掬誠深入思惟的聖者,
當萬法成為明確時,
他的疑惑悉皆消逝,
了知有因之法故。」
這只是一段短小的經,可是經中正述說本師終於完成了正覺,而住在菩提樹下的那些日子裡的信息。果真如此,對我們而言,再也沒有比此經更應令我們重視的了。我一再地讀誦此經,用以尋求證得正覺後的本師胸懷深處之思惟,對其所思惟的一切,我已經逐漸能夠接受。不過,同時我也注意到關於經典的文學體裁,而引起一股難以理解的疑問。
那不是別的,就是最後的偈以及其前文的一部分。我現在譯為「偈」的,其原語是「優陀那」(udāna)。所謂「優陀那」(udāna-breathingout),就是表露胸中所懷的一切意念;同時也是指其所表露的部分。但其所表現的形式,大致是採用偈的方式。前述所提到的佛音,在他解釋「優陀那」時說:「應知由歡喜智所成的偈頌八十二經,就是『優陀那』。」即是指此而言。現在於此經中,誦出此偈的釋尊本人,而其所表現的,應該是釋尊胸中所懷的一切意念。可是,此偈所記述的,我怎麼也不能認為那是釋尊表露本身的胸懷而說的,此偈看起來似乎把釋尊當作第三者來歌頌;而偈中說釋尊是「掬誠深入思惟的聖者」,並謳歌「他(釋尊)是因為了知有因之法故,其疑惑才悉皆消逝。」
總之,偈中的正覺者是用第三人稱被表現出來的。果真如此,那麼此偈的作者應該另有其人。然而究此偈的真正創作者是誰呢?這一點確實無人能道其詳。因為在古代,詩不是刻意造作的藝術,而是靈感的自然流露;不是個人的創作,而是大眾的集體作品之故。在當時的佛教教團中所產生的詩,可以明確說出其創作者的,也只有婆耆沙一人之作品而已。
在此,有一個途徑可以探索古老時代的經典。
站在出發點上,道先必須考慮的是,對古代的人們而言,偈(韻文)比長行(散文)更具有親切感。這可能是由於易於背誦的緣故。所以,偈對他們而言,一定是用來幫助經的背誦。前述的應頌(geyya)之所以採用長行(散文),再用偈頌(韻文)複述的文學體裁,一定也是基於利用偈的這種特長所致。其例已例舉於前面(南傳相應部經典第三相應.第一經「幼少」,漢譯雜阿含經卷四十六.第五經「三菩提」,佛光卷四十一.第一一一三經),請多加參閱。而此「有偈品」以及「頌偈誦」的大半經文,所用的就是這種「重頌」。
在被稱為應頌 (geyya) 的諸經中,往往也有不採用重頌的方式,而是將一經之中構成高潮的部,或重要問答的部分,特別用偈頌來強調的文學體裁。現在舉出一經(南傳相應部第三相應.第八經「末利」)為例:
這是釋尊在舍衛城郊外祇園精舍時發生的事。拘薩羅國王波斯匿來訪釋尊,敘述當天他在城樓上與王妃的對話。並以此事請教釋尊。其對話內容如下:
「末利!妳認為還有誰比你自己更可愛的人嗎?」
末利是王妃的芳名。
「大王!我認為這個世界上沒有比自己更可愛的人了。大王!您認為還有比自己更可愛的人嗎?」
「末利!我也不認為還有比自己更可愛的人。」
釋尊聽了全部的對話,深以為然,並且念了一首偈教示波斯匿王說:
「人的心思,可以達任何地方;
然而,無論到那裡,
都不能尋獲比自己更可愛的人。
同樣地,對他人而言,
他們自己也是無比的可愛,
因此,深知自己可愛的人,
慎勿傷害他人。」
這是把一部經的高潮用偈頌誦出來的例子。
而且,在這「有詩的經集」中,存有很多這類文學體裁的經。下面再舉出另一經(南傳相應部經典第一相應.第六十二經「心」,漢譯雜阿含經卷三十六.第十七經「意」,佛光卷四十六.第一二二二經),這是與前述相同的例子,在此,亦依經之敘述原本記錄如下:
「如是我聞:
「一時,世尊住舍衛城祇陀林給孤獨園。
「當時,有一天神,在夜深時分,用其殊勝的光芒照澈了祇陀林,來到世尊座前,禮拜世尊,然後在身旁坐下。坐定之後,面對世尊而誦偈道:
「『這個世界上是由何而動?
又為何所惱?
該是只有一種因素,
由它統御了一切吧!』
當時,世尊也誦了一偈:
「『此世是被心所動,
又為心所惱,
只有一個心,
由它統御了一切。』」
這種文學體裁的經,佔「有偈品」前二章所集錄諸經中的大半以上。
在此處,是天神現身詢問釋尊,據說先前是惡魔出現與本師對話。這似乎成為這些經常用的方式。那麼,這種文學體裁所意味的究竟是什麼呢?關於這一點,亦須另闢專章敘述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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